召回不少离京避暑的属官,处理相关事务。
东郭咸阳官居丞相,除却皇帝陛下,无人能召他回京,然呈请他核阅的公文纷纷送至,使得他也无心躲闲,索性早早返京,每日皆到相府处理政务。
这一日,暮鼓响起,东郭咸阳乘轺车归府。
刚是步入正堂,便见得东郭老爷子正自来回踱步,愁容满面,叹息连连。
“阿父,何故犯愁?”
东郭咸阳瞧自家阿父这般神情架势,怕是真遇着甚么大事了,忙是举步近前,出言询问道。
老爷子摇头苦笑道:“诶,今日宴请一众文士,有子醉酒,宽衣解带,小遗(撒尿)席间……”
“竟有此等孟浪无状的士人,着实有辱斯文!”
东郭咸阳瞪大双眼,只觉太过匪夷所思,使得惊诧更甚于恼怒。
老爷子飨请文士虽多在偏院设宴,然也属丞相官邸,有资格受邀赴宴的文人雅士也皆是小有名气的,似此类筵席,与其说是酒宴,反倒更类似后世的文艺沙龙。
席间,喝得叮咛大醉已是失礼,更遑论当着主家和诸多宾客,宽衣小遗,这已非简单的酒后失态,说是失仪失德都不为过。
“阿父是如何处置的?”
东郭咸阳缓了缓神,将老父扶着坐下,方是出言问道。
老爷子无奈摇头,苦笑道:“还能如何,自是让下人送他回去,早早散了宴席。”
东郭咸阳微是颦眉,显是不太认同老父的处置。
无论那厮是否真因醉酒失仪,在丞相官邸当众小遗乃是实情,若轻轻揭过,不做惩戒,他的颜面何存?
堂堂大汉丞相,威仪何在?
换了脾气暴躁的武将,那厮怕是更免不得吃顿毒打,但凡不打死打残,中尉府多半也不加理会,毕竟跑到别人府邸屙屎撒尿,挨揍也是合乎情理的。
老爷子瞧见自家儿子神情,自是猜到他的心思,叹气道:“那厮有官身,众目睽睽之下,为父也不好太过为难。”
“哦?莫不是太学之人?”
东郭咸阳愈发诧异,入朝为官多年,他向来鲜少与旁的朝臣交际,自继任相位,为百官之首,他更为避嫌,叮嘱亲眷莫与官吏过从甚密。
老爷子也晓得个中利害,不会轻易邀官吏过府饮宴,若是前来赴宴者有官身,多半就是太学的师生,他们虽有官秩,其任用与升迁却不同寻常官吏,皆为太常卿辖治,乃至呈请皇帝陛下裁示。
东郭咸阳虽为丞相,却鲜少涉入太学事务,故东郭族人与太学诸官往来反倒没太多避讳。
老爷子颌首道:“经学博士,东方朔。”
“东方朔?”
东郭咸阳不禁扬眉,区区经学博士,自不会让位高权重的丞相放在心上,然对东方朔其人,他却屡有耳闻。
东方朔,出身齐地,原是平原郡厌次县的寒门士子,自幼喜读古籍,爱好儒家经术,对诸子百家亦广为涉猎。
十余年前,皇帝陛下命司马谈修撰阴阳、儒、墨、名、法各家的典籍,并为先秦诸子作传,且特意遣人前往齐地为他找了两个帮手,临淄主父偃和厌次东方朔。
有趣的是,三人皆是复姓,且年岁相仿,其时皆是弱冠之年,得蒙陛下看重,入兰台编书作传,称得上少年得志。
然而,三人现今境况却已大不相同。
司马谈已出任汉学院的院监,只待帝师卫绾告老致仕,便可继任太学祭酒,位同诸卿;主父偃更是官居尚书令,执掌台阁,秩中二千石,位同九卿,仅次三公。
东方朔却仅能在汉学院任经学博士,便连博士仆射都未晋任。
东郭咸阳深得圣眷,与主父偃和司马谈亦是熟识,对东方朔其人其事自是有所耳闻。
昔年,东方朔刚入兰台任事,就屡屡因玩世不恭,仪态不端,遭到御史弹劾。
要晓得,兰台居御史府内,由御史中丞辖治,在兰台失仪,简直是作死。
皇帝陛下虽是惜才,却也不愿为个举止孟浪的弱冠士子硬扛诸御史,便让他到太学任事,顺带磨磨他的轻浮脾性,虽说秉性难移,然至少沉稳慎重些。
譬如主父偃,虽不屑于人虚与委蛇,人缘极差,做事却滴水不漏,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却无从攻讦,出任尚书令端是适材适所。
直至今日,司马谈和主父偃都已功成名就,东方朔却仍不复重用。
东郭咸阳无从知晓,陛下是对其大失所望,抑或早已彻底忘却此人,然想到他曾有通天坦途,却不知珍惜,凭白蹉跎十余载,着实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