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妫水学院的时候,赵允连衣服都没有换下来就躲进了自己的卧房里,放声大哭。最后,赵允不再痛哭。他走进沐浴用的木桶里,用力的清洗着自己。他忍着剧痛,把自己被华耘侵入的地方狠狠洗刷,都冲刷出了鲜血。那是一种钻心的疼痛,但这种痛仍然无法和他心里的那种痛相比。
赵允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恨和冷漠,甚至连愤恨和冷漠都越来越淡,剩下的只有绝望和虚无。赵允此生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打算用尽所用的力量去报复华耘对自己做的奇耻大辱,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赵允每次心里难受的时候,都要抚琴,只有抚琴才能纾解自己心里的苦闷和烦恼。这是他从小养成的特殊习惯。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正是吃午饭和歇午觉的时候,可他既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只想去抚琴。他吩咐自己的童子带着自己那把名贵的琴,来到太学的休憩之所育林苑。
育林苑里的花木甚多,而且多为名贵珍稀物种。在这万物繁盛的夏日,这些名贵的花木竞相绽放着、伸展着,整个育林苑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的香气。赵允不喜欢这种繁盛,这种繁盛和自己内心里的凄凉和痛苦形成了鲜明对比,好像加重了自己的凄凉和痛苦。他在育林苑里漫无目的的走着。育林苑里没有一处地方合自己的心意。他更加烦闷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忽然,当他折过一片山石的时候,眼前忽然呈现出一大片沙地。沙地特意堆成了沙漠的样子,只是规模比真正的沙漠要小的多。入口的地方立着一个大石碑,上面写着“天漠”。天漠里零星的种着一些倔强生长的仙人掌类植物。这些仙人掌的形状极其怪诞,仿佛专门长出来嘲笑这个无情可笑的世界一样。他带着童子在天漠里走着,鞋子里灌满了沙子。他索性脱掉自己的鞋子,赤着脚走路。在天漠正中间,栽植着一类极粗壮的树木,躯干粗圆,足有三四人环抱那么粗,可是树木却并不太高,大约只有二十几尺的样子。树冠是一种短小粗壮的小分枝。这些小分枝只有一层,上面密密麻麻的长着一种浅紫色的大叶子。这些大叶子和树干一起,构成了一个奇怪的伞型。这是赵允以前从未见过的是树种。这树木突兀粗壮的树干,让赵允马上想起了华耘那勃发的身体。他转身想要离开,可是他发现那树干上竟然有一个一个的小斑点,那小斑点是美丽的椭圆状,这让赵允想起自己已经快要哭干了的泪。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这个荒芜的小沙漠,这个形状怪诞、颜色艳丽的树木和这泪滴般的斑点,简直和自己的心境完美的吻合起来了。
他让童子放下自己的琴案、琴、水罐、茶盏,在树干下面铺上坐垫,然后对童子说:“你回去吧。晚饭前来接我就行。”
“是,公子。还焚香吗?”童子问。
“不用了。这里不适合焚香。我就在这里坐一坐,你们都不用过来照料。”
“是,公子。不过夏日里的日头太晒,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中暑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
童子躬身离开了。
赵允并没有马上抚琴,而是先把头靠在那粗壮的树干上,用头顶住一个椭圆的泪滴斑点。他闭上眼睛,他好像觉得这树干,就是华耘。他恨这树干,但是他又不愿意离开这树干。他对自己的无用而懊恼无比。他方才还深恨华耘的绝情,但现在看到这树干,又情不自禁的想念起华耘来。他用手抚摸着树干,仿佛是在抚摸华耘的身体。他回想起昨夜替华耘清洗身体时候的感觉,他喜欢那种感觉。他更喜欢华耘进入自己并在自己体内肆意驰骋时的感觉,那是一种两人合二为一、亲密无间的感觉。虽然他当时的身体很痛,也很异样,但那种痛以及华耘身体运动的韵律,让他觉得很安全。
可是,这些感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华耘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华耘与自己不同。华耘只是在醉酒中把自己误当成了一个女子才对自己做那些事情的,而他自己却明明白白知道他和华耘同是男子,他当时也明明白白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这是有根本的不同的。他与华耘是根本不同的。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憋闷的简直无法呼吸。他不是因为不能和华耘再做那些事情而憋闷痛苦,他是因为再也不能与华耘有那种无比的亲密和融为一体的感觉而痛苦。
可是这些又都是无法挽回的。他自己清楚这一点。华耘对自己说的话,华耘当时决绝的表情都告诉了自己这一点。华耘说到昨晚事情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厌恶。这让赵允尤其不能接受。他宁愿华耘骗他一段时间,好让自己那种美好的亲密感觉能够持续长一点时间,哪怕是让他带着这种感觉渡过今天一天也行。哪怕只有一天。可是华耘却没有。华耘一睁开眼睛就对自己绝情的说了那些话,让他彻底对华耘死心。这就是华耘的目的。华耘这么圆融的人,今天能够把话说的如此绝情,可见他的决心,也可见他对昨晚发生事情的厌恶程度。他一想到,自己被华耘厌恶,因为他们的亲密而被华耘厌恶,他就更加的懊恼和痛苦。
赵允的心绪进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状态。他从树干那里离开,忍着后面的刺痛,慢慢坐到了琴案的后面。在他的眼里是一副奇绝的景致。夏日的蓝天上飘着层层的白云,大概是要下雨了,这些白云在迅速的行动,远处是一片乌黑。风起来了,但是没有卷起沙子,只是吹的这诡异的树上面的叶子噗噗作响,好像是在流泪的声音。赵允将手放在琴弦上,随着自己的心绪抚起琴来。
赵允的所有感情都付诸琴弦。他自己已经确认了的对华耘的爱意和依赖;他昨夜为华耘清洗时候的心动,他与华耘融为一体时的畅快淋漓和巅峰至爽,他一度产生的今生与华耘厮守终生的托付感,他心底里生出来的愿意为华耘做一切事情的献身感,之后,他的感情就变成了深深的幽怨,被华耘决绝拒绝之后的幽怨、愤恨、绝望、仇恨,之后又是一种复杂的纠结和无奈。
这些情感层次清晰的展现出来,最后又完全纠集在一起集中爆发出来。赵允的琴弦在他的手下焕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力,仿佛琴弦和自己的心连在了一起,琴弦有了生命,有了一种至高的灵气和智慧,能够读懂自己的心绪,梳理出自己心绪的层次,然后抽丝剥茧的抒发出来。赵允觉得,自己内心里最隐秘的地方,那些自己从不愿意承认的小角落,琴弦也能看得到、读得懂、说得出,他感觉自己被完全的看透了,被琴弦完全看透了,琴弦不是通过自己的抚弄而发出的声音,而是琴弦控制了自己的手然后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为此而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完全的没有任何隐藏的展露出来。但他也为此而感到庆幸,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知音,琴弦成了自己的知音,是一种最深最真的知音。他不愿意停止,但他又不得不停止,因为琴弦要停止了,琴弦已经把自己的心绪完全抒发出来了,再多一个音都是重复和累赘。赵允怅然若失的坐在那里,沉浸在人琴合一的状态中。他盯着自己的琴,简直不能相信,刚才的曲子是自己弹出来的。就是最高明的琴师也绝弹不出这么精绝的琴曲。
忽然,这树干发出了人的声音: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是《诗经》里的《氓》,写的是女子思念男子的感情,恰恰准确的反映了自己现在的这种情感。树干发出的声音十分悦耳,像是一个清雅高洁的青年男子的声音。赵允转过身,惊讶的张大了嘴,静静地听完树的吟诵。这是一棵会说话的树。他打算回去之后立刻告诉华耘,然后让华耘来看看这棵会说话的树。他忽然意识到,他不能告诉华耘,他再也不会跟华耘说话了。他恨华耘。
“你,你怎么会说人话呢?你怎么还会吟诵《诗经》?”
“我吟诵的可是你的心声么?”那树说道。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你先说是与不是?”
“是!”赵允觉得,这是一棵神树。自己没有必要向一棵神树撒谎。
“那就好。你的琴弹的很好,只是指法太硬,还需要再柔和一点。如果你的手法再柔和一点,方才的曲子就会更有味道。和你的心绪才更吻合。”
“你一棵树,难道也懂得琴么?”
“你的琴难道不是用树做的么?我如果没有听错,你的琴是用古桐木所做的,而且是百年以上的古桐木干枯之后所制。这不就是用我们树做成的么?”
“是的。你是一棵树,知道这些也并不稀奇。”赵允慢慢走近那棵树,轻轻的伸出手,尝试着伸向树干,想要触摸一下那树,看看他为什么会说话。
树又说道:“果然如此。你的琴虽然名贵,但是却不适合弹这首曲子。”
赵允知道这课树肯定发现了自己想要触摸它,于是吓的收回了手,问道:“为何?哪里不合适了?”
“你是一个少年,方才琴曲里说的也是一个少年的情感,怎么能够用这么老朽的古桐木制的琴来演奏呢?”
“那应该用什么材质的琴?”
“你这曲子,用琴来奏,压根就是不适宜的。”
“你一棵树,懂什么曲子?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我愿意如何奏就如何奏,愿意用什么奏就用什么奏,我说适宜就是适宜的。你一棵树,虽然成了精,但怎能知道我们人是怎么想的。”
“这可不见的吧。你如此喜欢音律,为何不问我,我觉得用什么器乐来演奏最适宜呢?”
“你自己都说出来了。你倒是说呀,我这曲子用什么演奏才适宜?”
“用洞箫。”
“胡说!琴是百器之王者,没有琴奏不了的曲子。”
“你是被那些庸俗的乐师给教坏了。任何一种器乐都有自己的缺陷。你方才奏的这首曲子,恰好就是琴的缺陷,是琴力所不能到达的。因此,再高明的琴师也无法弹出你方才曲子里蕴含的最真实的意味。”
“你可真是一棵讨厌的树。你光说有什么用,反正眼下也没有洞箫,更没有司箫,谁能证明你说的是对是错。”
“我可以啊。”
“你是一棵树,怎么会吹洞箫?!你还是一个会骗人的树精。是一个惹人厌的树精。”
“洞箫难道不是树做的么,竹子也是树啊。”
赵允明白了,它可能真的是树神,要不然怎么能知道这些东西呢?
“那你吹来我听听。你光说有什么用。”
那树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发出了洞箫的声音。洞箫的音调和自己方才抚琴的音调完全一样,只是箫音幽咽低回,像是叹息,又像是在控诉;像是充满爱意,又像是满怀仇恨。赵允完全沉浸在洞箫的声音之中。这洞箫之曲不仅说出了自己的心绪,而且好似把整个天地都囊括其中,先是让自己的心绪化为整个天地,让一切爱意、幽怨、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