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在金堂县任上被张献忠吓过一次,城里有兵,保命的机会当然更大。
    然而当蜀王府开始推行新政后,程大典本人的利益与汉州士绅的利益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很快,这种利益上的争夺便发展为情绪上的对立。陶先圣在汉州粗暴地实施余粮强制收购,则将这种情绪上的对立推到了政治反对的层面。
    当邛眉的徐孔徒、李传弟的联络书信递至汉州,程大典即与徐、李两人一拍即合。
    可程大典毕竟胆小。这些日子,他想的唯一之事,便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各种进项但又不必冒性命之忧。
    然而,当程大典还在召集士绅发扬民主集思广益时,护国军各守备营已经开始了统一行动。他们在同一时刻关闭了汉州及所属各县的城门,然后按照早已拟定的黑名单瓮中捉鳖。
    程大典被捕时正在酒席上高谈阔论,官老爷司职逗人,士绅大户负责捧人,席上欢声笑语,仿佛是春晚现场。
    因为黄汤过量,程大典仗着酒劲进行了反抗。于是出身汉州本地乡下的一名班长大步上前,用他堆满老茧的大手,对着程大典喷着酒气的肥脸左右开弓数十下,清脆的耳光声震撼全场。
    据说一个月后程大典被押上断头台时,整个脸和嘴还是青肿的,加上歪掉的鼻子和挤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双小眼,特别符合百姓心目中奸臣的形象。
    程大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活生生地将一台惊悚剧演成了轻喜剧。
    然而程大典还不是州县官员中最悲惨的人士。
    当雅嘉守备团的士兵冲入知州衙门时,才发现嘉定知州周仪,连同其小妾、嬖(BI)男以及知州大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负责嘉定州镇反的唐默当然着急,抓住周大人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京师来的特使才是他的目标。
    就在唐默心急火燎布置人手堵截查找之时,在岷江与大渡河交汇处设置的水关税卡传来个好消息。
    一艘民船趁着夜暗向下游划去。在被发现后,该船加速逃离,并在逃离过程中撞击拦截的检查船。
    所谓的检查船,就是护国军水军最早使用的划子船,船头有一门固定的老式虎蹲炮。
    检查船被撞,转过身来顺势就是一炮,把船尾掌舵的船老大轰入了激流。没了掌舵的人,民船便在两江汇合处的江滩乱流之中打转,眼看就要侧翻倾覆。
    检查船迅速靠帮拖拽,控制了险情。上船一检查,在船篷内发现了一具尸体和几个惊魂未定的大活人。
    嘉定知州周大人便是那具尸体。而那几位大活人,经过一番审讯很快坦白了:
    奉二王公之命协同乾清宫太监马文科前往四川查访的东厂领班黄松,昨夜便悄悄离开了嘉州。至于他的去向,谁也不知道。
    ……
    因为进入省城的几条道路被封锁了,所以邛眉出事的消息迟迟没有到达成都。
    无知者无畏。成都府里的某些人,依然处于癫狂状态。他们的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畅快的时刻:
    可以凸显精英本色酣畅淋漓指点江山;
    可以随心所欲对上位者施以讽刺造谣、侮辱谩骂;
    可以把所有的不满,无论是对国家的、对社会的、对人生的、对生理的不满,以各种方式任意发泄出来。
    数百名理应知书达理的学生引领着数量更多的拥趸,突然变成了流窜于城市内外的一群流氓、暴徒。
    他们焚烧教科书、殴打斥责者;
    他们在蜀王府的宫墙上张挂揭帖,在皇城坝的广场上公开演讲。
    但这群流氓暴徒不同于川北大山里的土暴子。
    他们有文化、知律法;
    他们在违法与犯罪之间的那条红线两边左右跳跃;
    他们掌握着社会的话语权,抬着孔圣人的大号灵牌,高唱着维护圣教的煌煌赞歌;
    他们衣着光鲜,有钱有房,引领着当今的时尚,是许多平民少女梦中的白马王子。
    他们自信地认为,有,且只有他们,才是人类正义的普世价值。
    对于这帮贵族式的暴徒,抓与不抓、杀与不杀;怎么抓、怎么杀,都是一个大的政治问题。
    要知道在中国式的宗法体制下,他们绝不仅仅只是他们。在他们身后,有一大群的家人、朋友、师生和同乡,还有一大群被他们身上光环迷惑了的普通百姓。
    一旦不能杀到点子上,刀光一闪,人头落地,那就会在一夜之间催生出一大群与蜀王府誓不两立的反对派。朱平槿将来出川抗战,就会面临“前打虎,后拒狼”的战略窘境。
    这个难题如何解,摆在了朱平槿的面前。
    这时,任何群众运动中一个亘古不变的顽疾帮助了朱平槿,让他轻松找到了乱麻中的那根线头:
    在一个松散型组织中,你永远都无法了解,与你一起奋斗的身边人,是一位可叹可悲的猪队友,抑或是一位可恨可恶冒充猪队友的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