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土匪头子当即决定,第二日亲自带人进城打探消息。陈仕达作为当家的亲侄儿,自然也要去。
    第五百零七章
    潜流暗涌(二)
    第二日早晨是一个浓雾天。
    山谷涌动着大团大团的白色棉絮。团雾翻滚着,冲撞着,一路向山下的平原涌去,吞没了田野,吞没了城市,也吞没了路的行人。
    在这晨曦之雾,土匪头子领着陈仕达再次装扮成进城叫卖山货的猎户,踏了进城的小路。
    白鹤山距离邛州城并不远,大约只有六七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邛水的石桥。过了石桥,便是邛州城西门外的千亩荷塘(注一)。荷塘的尽头,便是邛州的西门。
    天色已经大亮,可不知为何,城门迟迟未开。等待进城的人群,满满地挤在了城门口。
    两人一见正好,连忙混在人群之,听人议论。
    不到一会儿,他们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得到了想知道的大部分信息,如邛眉官军的去向,如邛州王庄傅(元览)庄头的去向。
    土匪头子当即决定不进城了。先折返白鹤山,尽快赶回山寨报告。可在此时,薄雾响起了零碎的马蹄声。
    “占住桥头,把人都围住了!”一个巨大声音压倒了百姓惊慌的叫声,显得格外粗旷、响亮,“老子缺兵少将,老天爷正好送来些精壮!”
    “你快跑,把消息带回去!老子留下来,看看是吉是凶!”
    在蒙蒙白雾的裹挟,那土匪头子一把将陈仕达推下了荷塘的岸堤。
    荷塘连通了邛水。陈仕达借助荷叶的掩护,终于游到了邛水边。
    邛水汇集了山涧溪流,虽然不深,但冰澈刺骨。陈仕达涉水过河,冻得全身僵硬,嘴角乌青。等他在薄雾撞撞跌跌逃回白鹤山下的小院,孰料留守的人已经先行得知他们出事的消息。
    原来土匪出门打探消息,总是一队两组。一组人露面办事,一组人殿后接应。
    殿后接应的人看见大队官兵带着绳索疾驰而来,堵住了邛水石桥,情知过桥去的人被包了饺子,连忙逃了回去。
    两边一对消息,情况完全清晰了:
    邛州千户所急于抓夫,起因正是邛眉官府对抗蜀王府和巡抚衙门的新政。
    王府军已经占领了邛州以北的大邑县,王府在邛眉两州的王庄已经全部撤了。两者之间会不会真的打起来,谁也说不清。
    不过,邛州官府急于扩军,这对于生活困顿已久的土匪们,或许还是个机会。土匪们碰头一议,觉得应该马派人回寨。陈仕达作为二当家的亲侄儿,是回去报告的最佳人选。
    只是陈仕达惦记着二叔的嘱托,便推说他在跳河逃跑时扭伤了脚,走不得山路。
    土匪们不疑有他,便留下陈仕达和另一名充当跑堂小厮的土匪看守小院和里面藏着的武器,其余人则连夜返回了猎村。
    ……
    三月末的一天早晨,和煦的春光已经洒满了邛州城内著名的天官花园。
    白居易的诗有言:“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明三月末的时节正是赏花留春的好时光。
    然而此时的天官花园,却弥漫着一股紧张肃杀的气氛。
    百余名身着劲装的剽悍家丁将花园里外团团围住。他们阴沉肃杀的表情,有如横店的群众演员,在神剧集体施展面瘫演技。
    花园西北精巧轩敞的莲塘藕榭里,已经满满坐了许多客人。
    这些客人,大都是邛州城里的官员和著名士绅。百无聊赖之际,他们或者机锋激辩,或者窃窃私语,或者一言不发品茗沉思。
    等了不多时,一位老者乘着凉轿缓缓而来,翠衣红裙的娉婷少女簇拥着他,把他拱托为粉桃之蕊、红杏之蕾。
    座客人连忙起身正衣冠,出了水榭前去施礼。
    凉轿落地,一名儒冠交领银带玉扣的年人几步前,伸手将老者扶住:
    “老大人鹤发童颜、老当益壮。今日一见,吾等有主心骨了!”
    “老朽何德何能,敢劳徐父母亲扶?”老者微笑着谦虚道。原来这老者便是花园的主人,人称杨天官的原吏部选司郎杨伸。而他口的徐父母,便是邛州知州徐孔徒。
    杨伸遇事心静如水,徐孔徒却没有这般涵养。
    他听着杨伸所言,便自嘲道:“老大人啊,火烧眉毛啦!若那蜀府小子得逞,本官这父母也做不成了!大家伙齐聚您这儿,是想听听您的主意!”
    杨伸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垮了。
    “大人头乌纱,可是皇给的!不是他蜀府小子给的!徐大人可要慎记着!”
    杨伸这番话,立即引起了客人们的共鸣。
    一名头戴乌纱,身着红袍狮子补的高胖官员在人群后以震破耳膜的音量高叫道:
    “杨老大人说的极是!我等身官衣,都是皇御赐,凭什么那小子说扒便扒!依我老张看,那小子擅作威福,定是要谋反!”
    “哦,原来是章大人!”
    杨伸眯起一双老眼,对着声音的方向瞧了瞧,脸露出和蔼亲切的笑容。他朝章某某招招手,示意他近身说话。那高胖官员得了杨老大人的青眼,像是深山里寻得了宝物般喜笑颜开。他凭着自己的力气,挤开几个不服气的书生,快步迎到了杨伸的轿前。杨伸抓住章大人粗壮有力的糙手,在众人羡慕的眼神,携手走进了水榭。
    “明白了?”一名拖后的书生对他的两个同伴小声嘀咕道。
    “老大人的心意,是要以武对武了!”另一名书生散发着浓烈的醋气,同样小声回应道,“否则章聋子一介杀良冒功的粗莽弁卒,何至于走到我等之前!”
    “某看未必!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最后一名书生哂笑道,“我们能与蜀府的,只有银子和粮食!”
    ……
    有了杨老大人的青眼,人称章聋子的挂成都前卫指挥佥事衔,邛州守御千户所千户的章宏斌自然落座在前。不过在他首,还有一名葩的书生。那书生即便与章大人对面拜稽,也在偷窥杨老大人身边那几名青葱般粉嫩的豆蔻女郎。
    “眉州生员李镜!”那书生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女人,一面对着章宏斌楫手长拜,“眉州李知州正是家父……”
    “哦,原来是李公子!”章宏斌故作一惊,心却涌出一股狂喜:
    邛眉两直隶州邻而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听说眉州知州李传第为人阴鸷(ZHI),最善聚兵。有了眉州强援,邛州便可省力不少。这李公子是个斜眼,听闻人称问斜阳。虽然不堪入目,但既然来此,亮明了其父李传第的态度。
    “章大人可知,与徐大人对坐之人……”李镜瞟着女人,小声询问章宏斌。
    李镜所问之人,其位又在李镜的首。
    那人衣着华贵,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却生得肤白透红。一缕整洁柔顺的黑髯,轻附颌下。怪的是,那人从入座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杨伸到来,那人也不出门拜见,只管端坐着喝茶望天。直到杨伸和徐孔徒领着众人进来,他才站起来轻轻一躬。
    章宏斌实话实说:“我也不知,想必是哪路山高人!”
    章宏斌习惯说话带吼。他一没注意,这声音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人当然也听见了。他搁下茶盏,轻蔑地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眼睛却永远瞟向女人的李镜:“鄙人并非什么山高人!鄙人一下贱的家生奴仆!”
    那人说话,虽然用的是南语正音,但带有一点湖广口音,座的人们立即觉察了。难道这事把川内某名湖广籍大员也搅了进来?
    见那人主动开口,徐孔徒只好站了起来,向在座各位介绍道:
    “此乃武陵城姚大官人之亲信长随,单名一个辉字。姚小官人是也……”
    那人不客气地打断了徐孔徒的介绍。
    “鄙人已然说过,鄙人是一家生奴仆,当不得什么大官人小官人!
    鄙人奉主母之命,来四川以钞换银。没料到,成都府门未进,却被徐大人派出官差半路截下,带到了这个偏僻的鬼地方!
    鄙人今日有言在前:若是你们拿出的主意能让鄙府主母赚得银子,那鄙人不妨凑一股,赢了输了全当是做游戏;若是你们出的尽是些不着边的馊主意,我姚家天家贵戚,这等惹祸身的屁事只管找别人去!”
    姚辉一开口,便是语惊四座。
    在场之人都是些人精,他们很快将“武陵城”与“天家贵戚”两个关键词联系在了一起。
    武陵城,即湖广常德府的别称。常德府的天家贵戚,天底下只有藩封常德的荣王朱慈照!
    想通了这一点,众人在踌躇满志之余,又不免心惊肉跳:荣王都进来了,这盘赌局下的筹码还能小了?
    可惜令众人吃惊的人和事还在后面。
    徐孔徒在不成功地推出了荣王太妃的家奴姚辉后,立即在杨伸的眼色下束手敛容,恭恭敬敬站到了杨伸侧后。只见那杨伸领着徐孔徒,对着主座之后的花石长条屏风长跪而叩:
    请二王公特使宣示圣旨意!
    “咱家不远万里而来,只为着一件事:陛下口谕,着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派出特使,阴查蜀世子朱平槿之不法事!”
    一名身材矮小,面蒙着白纱的人尖着嗓子,操着一口浓重的京腔,背着手缓缓从屏风后转出来。一面刻着篆字的牙牌,被他用一根小指头拎着,随意晃动,时隐时现。
    注一:今瓮亭公园。据说是卓王孙的故居,天知道到底是不是。
    邛水,流经邛州城西边的一条古老的大河,在新津县以南注入蒲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