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这老农嘟囔道:“今年都过去快两个月了,也不见官府组织,更见不到钱。”
陈惇想起吴江县的县令李志庠,陆家派人威逼利诱,让他不要清淤,难道昆山也是如此?陆家到底要干什么?
一筐筐石头从船上投入江中,减轻了大船的重量,回到船上,众人游兴未减,正高谈阔论了没多久,船速又减慢下来,没走出二十里去,又遇到了一处淤塞,而且这淤塞比刚才那一处还危险,只能继续减重。
邵芳即使再考虑周详,也始料不及,气得脸色青白。倒是唐顺之与归有光道:“看来今年太湖有可能要涨水了,到处淤塞。”
知府王廷自然面色忧虑,径直吩咐大船往回开,船上少了欢声笑语,这一场所谓曲水流觞的宴会,顿时草草收场。
安亭文会结束之后,陈惇跟着王廷归有光回到长洲,他再一次调阅了太湖水文资料,同时调出苏州府的鱼鳞图册,仔细对照起来。
鱼鳞图册就是此时的土地登记簿册,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地绘制,表明相应的名称,是民间田地之总册。由于田图状似鱼鳞,因以为名。
归有光将灯烛挑明,“怎么一直盯着图册看,看出什么了?”
“没什么,”陈惇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苏州自古就是良田之地,今看了图册才知道,原来苏州在永乐时期,甚至还有斥卤地四千顷,到嘉靖年间,斥卤地只有一千二百余顷了,看来是苏州百姓善于灌溉的原因。”
斥卤地就是盐碱地,归有光就道:“斥卤地怎么灌溉?这些都是因为太湖发大水,湖水淤灌斥卤,使斥卤之地,变为了淤田。”
古人就有“水灌斥卤,使生稻粱”的法,陈惇就问道:“用湖水灌斥卤之地,这样得到的淤田,和普通田地有什么不同?”
“这种淤田是上等的良田,”归有光道:“甚至比官田价格还要高,所生水稻,不仅产量高,有时候还能一年三熟,所以无论百姓,还是大户都趋之若鹜。”
陈惇低下头去看鱼鳞图册,道:“这标注着‘淤’字的,就是淤田吧?”
归有光点了点头,陈惇继续查看起来,他发现这些淤田并不是分布在吴淞江两岸,而在太湖以东的洼地上。
太湖下游的入江入海通道,古有吴淞江、东江、娄江,统称太湖三江,分别向东、南、北三面排水。8世纪前后,东江、娄江相继湮灭。吴淞江成为了太湖的主要出海通道,而从11世纪开始,吴淞江也很快淤浅缩狭。明初时,因吴淞江淤浅严重,黄浦口淤塞不通,当时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主持疏浚吴淞江南北两岸支流,引太湖水入浏河、白茆直注长江(即“掣淞入浏”),又疏浚上海县城东北的范家浜,使黄浦江流至吴淞口入注长江,此后吴淞口实际成了黄浦口,故有“黄浦夺淞”之。
如今黄浦江冲成深广大河,成为太湖下游排水的主要出路,吴淞江淤塞为黄浦江支流。但吴淞江依然承担太湖上游水力,如果一旦淤塞……
陈惇的手指从地图上指过去,沿着一条条标注的线条:“太湖水会经湖东洼地弥漫盈溢,分流各港浦注入长江。”
这也就是为什么湖东洼地多淤田的原因,因为吴淞江经常淤塞,太湖水漫溢在湖东洼地上,将洼地两边原本的斥卤地全都灌溉成了淤田。
“这些淤田的主人是谁?”陈惇道。
“大部分属于姑苏陆氏,”归有光道:“也有苏州本地其他大户。”
陈惇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却又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些淤田,陆氏是在太湖发大水之前买下来的,还是发大水之后买下的?”
归有光一怔:“这我倒不曾注意。”
他想了想,命下吏将姑苏陆的田契送了过来,这东西在官府留了一份做备案,却方便了陈惇验证自己的想法。
“宣德四年七月,”陈惇道:“太湖大水,陆氏购得长白荡淤田四百亩。”
从这里开始,之后陆氏大部分都购买的是斥卤田。
“成化九年五月,陆氏购得元荡八十里外斥卤地六百亩。”陈惇道:“两个月后,太湖就发了大水,水流冲过了元荡,直接将这二百亩斥卤地冲刷为了上好的淤田。”
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刚刚买了斥卤地,两个月之后就被漫溢的湖水冲刷为了好田,一次也就罢了,偏偏次次都是如此——难道他陆氏长了眼,有未卜先知的神通?
陈惇看着最新的田契,只见上面写着“望虞河二百顷斥卤地”,时间正是今春一月,不由得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