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达装糊涂试探老夫吗?”陈笃敬道:“汉唐之时仿佛是华夏的上古,中古,工商贸易哪得本朝这般发达?汉时纯以农耕立国,商贸只是对内的流通,西域商道,获利的只是极少数人。唐时的贸易,只有东南一带少数地方获利。本朝的海贸发达,光是数的着的海贸州县就是由广南至山东至津海,除了生丝瓷器之类,尚有纸张,茶叶,绢,布,铁器,漆器,各种货物数不胜数,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万人投身其中。以江南东路平江府来说,其府数县,为贸易准备的棉田就有百万亩以上,丝厂,纺织厂过千家,每家最多用工人过千人。还有我福建路的建州,王越未祸乱建州之前铁场过百家,用工超二十万人,惠及的百姓何止百万。旁人迂腐不知,老夫却是清楚。有一铁场,除矿工铁工之外,尚有帐房,车夫,马夫,骡夫,又有修理,送货,经济,再有相关的酒楼,饭店,供应时蔬的菜农也是受惠……”
徐子先对眼前的丈人倒真的是刮目相看了。
陈笃敬又接着道:“我大魏固然是工商海贸发达,这是承太祖之遗泽,太祖以南统北,是以对商贸之事极为上心,国初之时就定下对南开拓进取,与诸国贸易之事由此而定。就算如此,赋税仍然是太过沉重了。这几十年来,内地多灾害,而海贸受海盗骚扰至深,比如广南东路,海贸规模在颜奇等诸盗肆虐时减少了七成以上,此外荆南荆北,俱有多如牛毛的匪盗,而西北诸路,承西羌,北虏肆虐,河北河东诸路又被东胡所扰,多少村寨城镇被夷为平地。饶是如此,赋税也未减分毫……明达,你是好意,不过今日所言,必遭大忌。”
大魏的工商贸易确实发达,撑起的赋税收入也远超极盛的汉唐,若非有极高的收入,谈何养的起几十万精锐的禁军和百万以上的厢军?再加上十余万人的庞大的文官臣子,此外还有百万以上的吏员,这些官吏和军队花费了七成以上的国赋收入,一旦有兵兴,花费就更是无底洞了。
朝廷盛时,还可以有水利工程等花钱之处,近三十年来,对官吏,军队的恩赏都少了,因为实在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朝廷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撑起额外的开销,而为了维持眼下的格局,正赋之外的杂税多如牛毛,为了使地方官员效力收税,文宗后又纵容地方官员贪污中饱,地方上的压力和怨气当然与日俱增,这已经成了无可调和的矛盾,积重已久,积弊难返……
陈笃敬意犹未尽,尚有话要说:“今日支持你的,多半是绅士,因为官员可借收税中饱,对减赋减税的兴致不大。也就是杨大府一清如水,所以第一个出声赞同。而林帅臣虽然并不赞同,其反而是一番好意……动作太大,官吏绅士会彼此对立,因为减赋是士绅占着好处,越是家大业大,减的赋税数量就越是惊人,官吏们反会因此受损,是以明达你刚刚开府就要力主减赋,不光是要应对朝廷,也得面对福建路上下人等,委实是有些过于操切了啊。”
眼前尊长也是苦口波心,劝告不止,不过徐子先内心早就有所打算,当下只是微微一笑,徐徐道:“岳父大人所言极是,果然是老成谋国的周到见解。然而我以为,大魏这般举措,这等行事,无非就是拖延亡国的时日,若不釜底抽薪,从根本解决,亡国只是时间问题……岳父勿急,待我说完。我蒙天子信重得以开府,地方军政可以明正言顺的插手其中,加上挟建州大胜之余的余威,此时正是好时机,若不趁此时多黜落一些不合作的官员吏员
,涮新吏治,又待何时呢?”
陈笃敬这时才明白过来,减赋是徐子先必为之事,顺道着也要把涮新吏治的事给做了。
徐子先此前表态,安定地方,纠拿不法,鼓励商贸,恢复生产,这些事都是循序而行,众人倒是把不太起眼的涮新吏治给忘了,盖因当时徐子先提起要减赋之事,过于耸人动听,所以众人将心思都用在拒绝摊派和减赋之事上了。
陈笃敬恍然大悟,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徐子先沉声道:“岳父大人虽然闲居,其实也明白,如今官风,吏风极为败坏。盖因中枢乏力,京师的御史台,地方的巡按使司,从上到下都有监察纠弹之责。然而坐视官吏中饱私囊的正是天子,御史纠弹有何意义?败坏官风吏风士风的,正是源自中枢的天子和两府,当然也包括御史台在内,这样的机制自是不成,因为权柄来自于上,能赐与,也能被侵夺……”
“明达的意思,是要以下制上?”陈笃敬道:“这是太祖当年的设想。”
“并非以下制上。”徐子先道:“中枢利益,地方利益,向来难以调和。宣宗改祖制,不设地方枢议会,主要想的便是怕地方宗族,士绅,商人纠集一团,对抗中枢。恩出自上,权柄皆由上操,固然造就了宣宗之后的盛世,但上下一同,朝廷和地方其实就扁平化了,所有的兵,权,财,皆汇中枢,一旦中枢乏力,地方不仅离心,不要说进取,连守御也难。我敢断言,若北伐兵败,禁军主力精锐尽失,朝廷不仅无力对抗东胡,也没有办法对内剿贼,最终各地都无自保之力,因为全部是一团散沙。所以中枢和地方的兵,权,财力的分配,既不能如唐时节度使藩镇俨然自成一国,也不能如本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