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刻意掩饰的赞赏。
“殿下之所为,虽略有操之过急之嫌,然终乃利国利民,欲为吾等黔首做主,方行之善举。”
不着痕迹的给刘盈端上一个彩虹屁,张病己便顺着刘盈的话头接了下去。
“谷贵害农,谷贱伤农;此乃千百年以降,凡事耕而继生计之农户,所不可豁免之大难。”
“丰收而谷贱,农虽得粮多,然得钱寡;五谷丰收之利,皆为豪商食之七八。”
“欠丰而谷贵,农得粮之寡,自食亦有所不足;此不足之处,便当高价买于市······”
“便如此,凡事耕之黔首、农户,无论谷收之或丰或寡,皆无以借农耕而积财。”
“更有甚者,一俟五谷欠丰连三五岁,亦或逢旱涝之宅,农户更有倾家灭种,香火断绝之虞······”
语调沉重的说着,张病己不由连连摇头叹气起来,原本还算清澈的眼眸,也嗡时被一层浓雾所占据。
“小老儿今,得年七十又三,儿孙绕膝;更前岁,已得玄孙二三······”
“然纵观小老儿之往生,父母双亲、叔伯舅长、仲季姊妹、儿孙晚生,苦粮之寡而饥亡者,不······”
“不知凡几······”
说到最后,张病己已是有些更咽起来,粗糙的手掌不住抹着眼眶,鼻涕被一下下吸溜着,发出‘嘶嘶’的声音。
“小老儿,小老······”
试着有一开口,张病己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哀痛,抬起弯曲的左臂,将脸埋进左肘内侧,双肩不住颤抖着,将双手摆个不停。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待刘盈都有些莫名感伤起来,张病己才终于渐渐抬起头,从哀思中强自调整了过来。
大咧咧一掐鼻子,将泪涕顺手擦在身侧的田埂之上,张病己终是悠然长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
“过往之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看着张病己明明仍挂着泪珠,却强装出坚强之色的面容,刘盈一时之间,也是有些百感交集起来。
即便张病己没能把话说完,刘盈也大概能猜到,究竟是怎样不堪的过往,会让张病己这么一个年过七十,又经历过战争的汉子,在自己一个少年面前,哭的泣不成声······
——约莫五六十年前,同此时的刘盈一样,尚是少年的张病己,或许也有兄弟姐妹二三人。
辛勤劳作的父亲、慈祥和蔼的母亲,嫉恶如仇的兄弟,柔情似水的姐妹;
再加上几十亩薄田,三两只鸡鸭,一处还算温暖的农宅,便组成了张病己美满的家庭。
但不知为什么,在某个收成不好的年份,张病己却突然发现:最疼爱自己的姐姐,被父亲送去了某个大户人家,说是吃香喝辣。
之后不久,雄姿勃勃的大哥,也被官府召去,参加了某一场战争;自那时起,张病己便没了哥哥。
再后来,母亲病了,家中没钱抓药,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病榻之上,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
为了母亲的后世,张病己的妹妹,也被父亲送给了某个大人物。
再之后,父亲逐渐年迈,家庭的重担,落在了张病已的肩上。
到了那一刻,张病已才终于明白过来:父亲那笔挺的脊梁,究竟是被什么压弯;母亲那美丽的面容,又是为何被蜡黄色渲染;
姐姐和妹妹,为什么非要去大人物身边‘吃香喝辣’;哥哥和弟弟,又为什么非要去战场‘一飞冲天’。
再后来,父亲也亡故,张病己和弟弟,也各自娶了妻、成了家。
之后,便又是一个以美好为起点,又只有那个起点,能让人感觉到些许美好的大轮回······
当这样一副模糊的景象,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刘盈只觉脊梁猛地一弯!
——因为在那一瞬间,刘盈便感觉到双肩之上,陡然压下了万均重担!
天子刘邦,还剩最后一年寿命。
从明年开始,这天下万千黎庶,就将全部压在刘盈那双仍有些稚嫩,且看上去丝毫没有力量的双肩之上。
为了让病重的母亲,不再没钱抓药;为了让贫穷的父亲,不再将女儿卖与他人;为了让朝气蓬勃的华夏儿郎,不再需要靠厮杀于战争,才能谋求一线生机······
“孤,还有很多事要做······”
“有的事,或许需要穷尽一生,甚至子孙数代接力,才能勉强做成······”
默然心语着,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莫名涌上一抹神圣的使命感。
而在那双深邃,又不是迸发出精光的眼眸中,张病己也能看出一种明明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坚定,以及一往无前。
“唉······”
悠然一声长叹,终是将眼泪、鼻涕尽数憋了回去,张病己终是洒然一拍大腿,顺势从树根下起身。
负手前行几部,便见张病己缓缓回过神,朝刘盈露出一个脊背深深弯曲,面上沟壑遍布,却又隐隐带着些许憧憬的淡淡笑意。
“殿下修渠以解渭北之水缺,又平抑关中之粮价,此,乃殿下尽得陛下仁义爱民、泽及天下之姿!”
“及除粮商米贾,兴粮市而专营粮米,吾等黔首虽不甚解,然亦知殿下,断不会加害于吾等。”
“嘿嘿······”
莫名一声嘿笑,张病己又僵笑着挠了挠头。
“殿下想做什么,小老儿不知;但小老儿知道,殿下定是想使吾等黔首,都过上丰衣足食、不愁温饱的好日子。”
“只愿往后,殿下莫要忘记本心,纵是得王天下,也稍念及吾等黔首、农户之生计······”
言罢,便将张病己缓缓正过身,对着刘盈沉沉一拱手。
待刘盈后知后觉的回过神,却见张病己已是再度回身,在田边抱起了一个总角稚童,一边逗弄着怀中幼孙,一边朝着远处的农宅走去。
看着张病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晚霞之中,农宅之上,便嗡时飘起了一阵炊烟。
不知何时,巷口处多出了几只黑、黄各异的家犬,似是争吵般,朝彼此狂吠起来。
“炊烟直上逐日落,犬吠乡野民安乐······”
悠然一声低语,刘盈也终是缓缓站起身,看着远处那幅祥和的画面,竟驻足呆立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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