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思虑着,刘盈便意味深长的望向杨离,仍似是随口闲谈般发出一问。
“如此说来,杨丞吏倒也称得上家世显赫,学识渊博······”
似是漫无目的的道出一语,刘盈便将话头陡然一转。
“既如此,于齐王横当年,不面父皇而自缢洛阳外三十里一事,杨丞吏作何见解?”
“又田横自缢,竟惹得齐墨满门,足数以百口,皆无一人苟且而投身,尽随齐王横而去,仗义死节!”
“此事,杨丞吏又以为如何?”
语调平和的发出这两问,刘盈便佯做随意的望向杨离,在心中,却是遗憾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战国时期,曾同杨朱学共掌舆论、学术界的墨家,会在过往这短短数十年的时间内,便彻底趋于消亡的原因。
——先是墨家三分,就连身为‘掌门人’的钜子,都是三个分支各立各的。
再然后,就是这三个分支的价值观。
——楚墨崇尚侠客之道,所培养出的‘名人’,尽是荆轲、盗拓这样的刺客、侠盗;
——秦墨善‘鲁班之术’,本是对刘盈最具价值的分支,无奈秦亡而汉兴,让秦墨盯上了‘助纣为虐’的污点。
要想利用秦墨,去进行一些器械、工具的发明创造,刘盈最起码也要等到继承皇位,大权在握之后,才能一点点试探着去推进。
至于齐墨,作为继承墨翟辩论天赋的分支,本是没有什么政治污点。
但在几年前,随着最后一位田氏齐王——田横于洛阳外三十里自缢,齐墨一脉,便也迅速濒临断绝。
就刘盈所知:齐墨,即相夫氏之墨的最后骨干,几乎全都是齐王田横的客卿!
而在田横自杀之后,整个(齐)墨家,包括钜子,也就是杨离的父亲在内,无一人苟且偷生,尽数追随田横而去!
在当年,此事更是轰动天下,让世人深深震撼于‘(齐)墨门无一人偷生’的悲壮。
而那篇由齐墨合理所做,唱诵于田横墓前的挽歌,也自此流传了下来,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守挽歌。
——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篇齐墨为齐王田横所做的挽歌,便是以雄辩闻名天下的齐墨一脉,为华夏留下的最后遗产。
自那之后,华夏上下二千多年,再也不见赤脚之墨者、雄辩之齐人。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齐墨一脉,几乎都随着齐王田横而去,尽数死绝!
到现在,听杨离说起自己的老爹,就是曾经的齐墨钜子,刘盈也是不由有些怀疑起来:杨离,究竟是怎么活下来,并成为千石级别的少府丞的?
“或许是年纪太小,又或是那位齐墨钜子,想给学派留个火种······”
如是想着,刘盈再度望向杨离的目光中,也终是泛起了些许期待。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盈自然明白,今天,阳城延安排这么一场会面,究竟是何用意。
刘盈更是十分清楚:在墨家三个分支,尽数沾上政治污点的当下,杨离穿这么一身‘张扬’的服饰拜见自己,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但在下定决心,决定庇护墨家免于断绝,重新回到学术界之前,还有几件事,刘盈需要弄明白。
想到这里,刘盈便抬起头,略带些期待的望向杨离。
“齐墨后人,雄辩之才······”
“且看看你杨离,究竟有多大能耐······”
就见杨离思虑良久,最终,还是面色严肃的抬起头。
“回家上。”
“——齐王田横自缢洛阳之外,乃其不恭于陛下,不顺天下归汉之大势!”
面不改色的将田横自尽一事,归为‘螳臂当车’,杨离的神情,便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及追随田横,自缢冢前之齐墨士子,虽其忠略有愚,然大义不失。”
“纵臣亡父,亦未因身钜子之贵,而苟且偷生。”
说到这里,杨离便缓缓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
“故臣以为······”
“齐墨尽随田横,自缢冢前之事······”
“当合君臣之道!”
言罢,便见杨离有赶忙开口补充道:“待日后,若吾墨门可再显于天下,凡墨家之士,亦必当如往昔之齐墨般,誓死不背臣汉,之大节!!!”
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杨离终是又重重一叩首,再也没了重新起身的架势。
而听闻杨离这一番言论,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于出现了一抹会心的笑意。
“嘿!”
“都说墨守成规,墨者死板······”
“如今看来,齐墨雄辩之士,也有‘聪明人’嘛······”
实际上,刘盈的猜测并不准确。
如果遵从本心,作为墨者的杨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当年那件事,归类为‘田横螳臂当车,齐墨愚忠尽孝’。
但在现如今,墨家已经无限接近学术断绝的当下,为了延续学派传承,杨离这个杜苗,必须得到刘盈的支持。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杨离纵是稍违背原则,也在所不辞!
将方才,同杨离的对话在心中重新疏离一遍,确认没有不妥之处,刘盈又沉思了片刻。
下定决心之后,刘盈终是洒然一声长叹,顺势从上首的作为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望向布帐之外。
“春陀!”
一声轻呵,在帐门外等候的春陀自是赶忙入内,对刘盈一俯身。
就见刘盈侧过头,笑意盈盈的看着杨离身上,那突兀无比的‘墨服’,旋即对春陀一笑。
“去。”
“往杨丞吏之帐,取官服自此。”
听闻刘盈此言,春陀自是问都不问,领命而去。
倒是叩首于地,等候着刘盈答复的杨离闻言,略有些忐忑的抬起头,却并没敢直接看向刘盈。
见此,刘盈只微微一笑,弯下腰,拍了拍杨离的后背,目光却依旧锁定在帐门处。
“即杨丞吏志欲复行墨翟之学,便当之,如今之墨家,还不可为人所警。”
“杨丞吏当蛰伏数岁,暗寻墨家之遗士,以待将来······”
言罢,刘盈便噙着一抹轻松地笑容,向着帐门外走去。
“回转长安之时,杨丞吏可入宫,再会孤当面。”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线,杨离不由赶忙回过身。
下意识一伸手,接过刘盈抛来的一块竹符,杨离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家上这是······”
“答应了?”
“应当是答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