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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零章 修补者的绝望(中)(2/2)



    再说,盘根错节,都有势力,他能怎么办?

    只能把所有的旧引收在一起,宣布分十年兑付。这十年的每一年,都有90%的新引要纳税,剩下的10%是旧引可以不用纳税了。

    而且为了得到大资本的认可,袁世振能咋办?

    只能做出承诺:盐引世袭。

    你们今天买多少新引,以后你们子孙后代就拥有这些盐引,万世不易,和土地一样,世袭。

    商人遂踊跃购买。

    他知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知道。

    明摆着的事,这是生活必需品啊,搞商人垄断世袭?再傻也不能傻到连这个都不懂。

    可是能怎么办?

    已经万历四十五年了,明眼人都知道,再收不上来钱,朝廷就要完犊子了。

    晚上就要渴死了,还去考虑这是不是鸩酒?喝下去以后能不能死?

    盐引世袭一出,大资本欢呼雀跃,踊跃购买。

    屁股决定脑袋,谁要是当时的大囤引商、大投机垄断资本,谁都欢呼雀跃。

    以至于后来袁世振被阉党诬陷受贿,具体是否受贿未知可能没受也可能受了,盐商直接开票出钱,问朝廷要多少钱吧,报个价,别废话,给个数。

    直接递上银子给保出来的,没让他花一分钱。

    自此之后,盐政彻底偏离了自唐朝开始的百姓生产、官方收购、官方运输、商贩销售完成最后一百里的轨迹。

    虽然其实早就崩了,但在法理上完成转变是在这一年。

    本来大顺是有机会全盘否定不认的。

    奈何武德不够充沛,一片石一战打输了。

    等到九宫山之后,大顺自己主动砍了“均田”的大旗,立起来了“保天下”的大旗。

    保天下,其实就是保过去的一切。精华和糟粕都保住。

    就像是地契一样,只要选择了保天下,那么只能认。而盐引世袭之后,其实和地契差不多了,也只能认。

    好在,明末乱世,在盐引这块上,还算是完成了一波“均田”。

    陕商、晋商、徽商,当初各自站队。于是在不改变法权的前提下,新人换旧人。

    在恢复期,这盐引世袭之法,也还凑合。

    当然,最终让大顺李家王朝下决心动盐政,还是因为海外贸易替代了盐税的国债属性、北方战争结束战略重心难移盐政的最后军事动员法意义也不存在了。

    但其实也是皇帝耍无赖了:我就不认这过去的契约了,你能怎么滴吧,不服就拉队伍干一下子,我在紫禁城等你。

    保障这一次盐政改革的“民意”基础,是大顺刚刚完成了东征、西讨、南下、修淮河。向全天下亮了朝廷的肌肉我在二十年内做到了类似隋炀帝做的几件大事但还没有亡国。

    梳理清楚了从大明开国的中央财政政策、到后来的开中法、再到最后的纲盐法的仿佛必然的路,也就明白两淮盐政使为什么会说刘钰让他信仰崩塌了。

    本来他雄心万丈,觉得可以一劳永逸解决盐政问题。

    但从书本走到现实世界,随便几个小问题,就让他拿不出可以完美解决的答案。

    问刘钰,怎么办。刘钰说,要一条从初一从东海出发、月末就能到西域的道路运输网,否则无解。

    换言之,在刘钰看来,想要根本解决盐政问题,根本在物流运输,不在这个政策那个政策。

    既在生产,也不在生产;也在引票,也不在引票;既在政策,也不在政策。

    只要没有他说的朔日发东海、晦日至西域的交通物流体系,或者隐晦的真正说法是生产力达不到一定水平无法做到下一步。

    那么,现在条件下,不管怎么办,都是修修补补。因为真正能解决的办法,现在的生产力水平不支持。

    刘钰是觉得无所谓,信心满满。

    可两淮盐政使敢相信吗?敢相信有朝一日,能有一个月就能从东海跑到西域的交通工具吗?

    既不相信,再回头看看从前朝开始的一系列变革,他仅存的那点理想和信仰,真的是崩了。

    他不信刘钰在欧洲到处兜售的那一套自由贸易理论,但他相信仁政王道,一样可以得出相同的结论,虽然推理过程和公理完全不一样。

    仁政王道的推演,私盐合法化,放开盐禁,就是利民的。这个当年盐铁会议的时候,就已经扯的一地鸡毛了。

    这个无需狡辩谁是“民”,如果这是个纯粹理论的问题,并且不考虑国防、赈灾、水利等开支;不考虑国家调控边远地区的经济转移;不考虑教育等等等等完美条件的前提下,确实是利民的,而且确实是庶民的民。

    但,现实的结果,就是没钱差点亡天下。

    这是信仰和现实的冲突。

    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则是他认为有好办法,可以既保证朝廷的税收,也能降低盐价,使百姓受益,取一个“折中”的仁政王道。

    现实是,壮志满满的来到了海州,两个小问题直接问的心态崩了。最后刘钰给出的办法,更是摆明了告诉他,就是修补修补,均田兼并再均田,治不了根。

    他读书学的圣贤之学,告诉他,是有治标治本的方法的。

    然而现实无情地告诉他,就现在的条件下,谁要说能治标治本,纯粹扯淡。

    到了生产环节,刘钰更是说的简直直白到一定程度的,一点温情脉脉的外衣都没披,直言不讳。

    而偏偏,在他听来,这些手段是真的有效。

    他不是孩子,也不是不通世事,只是在内心心底还残余那么一丁点的圣贤学问的信仰。

    而短短几天之内,这仅存的东西,被刘钰狠狠地践踏。

    告诉他做什么都是无意义的。

    都只是在修修补补,永堕王朝的轮回,无法超脱。

    大顺终将毁灭,而毁灭本身也是一场均田兼并再均田的修修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