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令张九龄从政事堂里出来,心情略显沉重。
他的胡须斑白,白净的脸上已有了些皱纹,眉头深深拧成了一个“川”字,正在回想刚才君臣奏对时的情景。
天子有意任命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为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那便是赋予他入政事堂作宰相的资格了。但作为执政秉笔的首席宰相,张九龄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要成为“宰相”,需要的是长远的眼光、宏大的格局以及燮理群僚的能力,而张守珪作为一名显赫的“军事明星”,在这些方面似乎还远远不够。
他诚恳进谏道:“宰相的职责是代天理物,干系重大。不是可以用来封赏有功之臣的普通官职,还请陛下明鉴。”
天子李隆基微笑着问道:“那么,只给他加个虚衔呢?”
面对天子的让步,张九龄仍坚持道:“古人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司也’。假如张守珪才破契丹,陛下即以之为宰相,那么,如果将来他平定了奚和突厥,陛下又以何赏之?”
此话一出,政事堂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礼部尚书李林甫出来打了圆场,他微笑道:“陛下圣明,优渥功臣,我等与众同僚均感激涕零。张守珪有二子皆已成人,不如并授此二子为朝廷散官,既全了朝廷法度,又表了功臣守土破敌之功。不知圣意如何?”
天子点头道:“甚好!”转而向门下侍中裴耀卿问道:“裴公以为呢?”
白发苍苍的裴耀卿恭敬地回奏道:“臣附议。”
“好!幽州节度使、原御史中丞张守珪左迁为御史大夫……”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仍在犹豫是否将“同中书门下三品”几个字加上,但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拜右羽林大将军。并赐其二子官职。中书令,你看如何?”
“臣无异议!”张九龄也只得表示赞同。
接下来,君臣人等又将新科举人朝拜觐见,幽州节度府的献捷大礼,以及在五凤楼酺宴等诸事一一议了,天子才起驾回宫去了……
这时,李林甫也跟了出来。
他对张九龄叉手施礼,笑道:“相公以大局出发,陛下自是清楚的。只不过自前隋起,东北边患不断,先是有渤海靺鞨,后又有契丹和奚。张守珪这两年打的好啊,打出了大唐的威风,更打出了陛下的面子。圣人从重优渥一些,也实为常情啊。”
张九龄忙还礼道:“李公说的是。但我等皆位处中枢,身负社稷,当为天子择百官,进贤能,查漏补缺,进尽忠言。仆只是担心卓拔边将过甚,引得各藩镇纷纷效仿,进而生出好大喜功之心,擅起刀兵,恐非社稷之福啊。”
李林甫微笑着宽慰道:“圣人虚怀若谷,已采纳相公的进谏,大可宽心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施礼作别。
看着李林甫的背影,张九龄又仔细的捋了一下自己奏对中的立场,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时时自省的习惯,心想:“究竟是我对张守珪心存偏见而过于敏感了呢?还是嫉贤妒能,排挤后进?”
李林甫说的也没错,两年前的都山大败,六千唐军将士战死沙场,而当张守珪到任幽州节度使以后,敌我形势几乎立即逆转,他不仅用漂亮的反间计出掉了屈烈和可突干,还在紫蒙州截击了正长途奔袭而来的突厥援兵,大获全胜。
天子闻报大喜,立即降旨召张守珪进东都献捷,意图也非常明显:朝廷表彰幽州节度府,即是表彰各藩镇的守土之功,更是激励各镇边将为国奋战。
张九龄心及于此,眉心已凝成了个疙瘩。近年来,他心中总有种隐忧:虽然刚满五十岁的天子英明果决,立国以逾百年的大唐国力日益强盛,但某些微妙的变化却已在看不见的地方萌生了。
“福兮?祸兮!”
……
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扫北,在紫蒙川大破突厥和契丹的捷报早就在东都洛阳的坊间传开了。
东都的百姓们人人喜气洋洋,都觉得扬眉吐气。
而今天更是个热闹的日子,上午是新科进士跨马游街,过了晌午,幽州节度府要来东都向天子献捷。
一条洛水把洛阳分成了洛南、洛北。
洛北除了宫城、皇城之外,还有围绕北市而建的二十九坊。北市漕运方便,故而从水路进出的大宗货物,如丝绸、瓷器、木材与香料等均在此进行;洛南七十四坊,设了西、南两市——南市店铺林立,市民所需的各类金银珠宝、丝绸布匹、果蔬五谷、百货日用等应有尽有;西市则相对偏远,靠近南郊,故主要进行牲畜、粮食、农具的交易。
而位于洛滨坊的东都第一名店董家楼,因为毗邻天津桥和定鼎门大街,是观看热闹的绝好去处,故此楼内一层、二层靠窗的酒桌头几天就被人定走了。
此时,就连平日里包桌钱贵得令人咂舌,今天又水涨船高翻了三倍的三楼雅间也被人包了,掌柜的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