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战在即,还能心宽体胖,毫无顾虑入睡的整个赵营数千人没有几个。赵当世戎马多年,所说的“睡”也仅仅只是希望王来兴能小憩一二,闭目养神。他自己会在深夜散步徘徊,也因全无倦意使然。
赵当世哼哼两声,转到王来兴身侧,拍了拍他日渐厚实的背膀,道:“好个‘我不累’,这些日子的把总做下来,体格倒是精壮了不少啊。”
王来兴基础太差,就算长了些个子,身量还是远逊赵当世、郝摇旗等人,不过纵向比较,已经达到了川陕一带成年男子的平均水平,看上去也不似之前那般弱不禁风。
两人闲谈片晌,王来兴问道:“当哥儿,咱们是不是要离开这儿?”
对他,赵当世从无隐瞒,应声道:“对头,打完明天的一仗,咱们就走。”
“去哪儿?”
赵当世还没来得及回话,王来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来哥儿,我来晚了。”
听声音,竟是覃施路。
王来兴似乎是才想起自己还约了覃施路,立时大窘,尴尬地看向赵当世,赵当世斜嘴坏笑:“你个瓜娃子,看不出,还有这一手。”语带调笑,却不知怎地,心底却有一丝落寞。
在这个世上,除了王来兴早已不在人世的双亲外,仅有赵当世一个以“来哥儿”称呼他,而今,不想却又多了一人。
覃施路看来也没料到赵当世会在,等看到了他,稍显局促,吞吞吐吐道:“赵大哥,你也在。”
赵当世故作坦然,双臂向后一展,抬首望天道:“营帐顶上空空荡荡的,哪比得上外边星空这般绚烂。”说着,扫了二人一眼,“你俩也是为赏这星空而来?”
覃施路知他意有所指,腆着脸不作声,王来兴期期艾艾道:“不,不是,是阿路,不不,覃姑娘有东西赠我。”
赵当世的双眼顺着他的目光滑到覃施路手上,在微暗的星光下,一件物什莹莹生辉。
“这是?”
覃施路也不再遮掩,将那物什展示给赵当世。原来,这竟是以狼牙雕成的一件小坠子,坠子虽不大,但胜在质俭古朴,配合王来兴这样敦厚简单的人穿挂正合适。
“这是我自己雕琢的牙饰,咱们忠路以狼为勇,有了这个坠子护身,明日大战,来、来哥儿一定安然无恙。”言及“忠路”,想到遇难的家人,她眼角一湿,几乎哭将出来,然而接着说到“来哥儿”,那几滴摇摇欲坠的泪珠竟又生生止住。
“给,给我?”这东西倒出乎王来兴意料,他不禁愣住,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给你!”覃施路蓦然有些恼火,粗暴地将牙坠塞进他怀里,之后抬眼看着赵当世,“赵大哥,希望你也平安无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来兴好生为难,又口讷,结巴道:“当、当、当哥儿,我、我……”
赵当世拍拍他肩头,和颜道:“她给你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用事事问我。”
王来兴这才放心,将牙坠放入衣中。
“明日你可别露了怯,辜负了她一片期许。”赵当世看着他,目中带笑。说完这个,又嘱咐几句,迈步离开。
走时昂首阔步,内里却有点心酸。但他不知道这心酸从何而起,看王来兴与覃施路这般表现,或许成了一对儿。王来兴是自己弟弟,覃施路也没有依靠,两人年纪相当,又在后营时常相伴,既是情投意合,再适当不过,理应高兴才是。虽这么不断安慰自己,可那一阵阵的孤寂之情却依然久久不退。
赵当世一路想着,思绪繁杂,不知不觉,居然又转回了自己的营帐前,寒风倏至,刺得他打个激灵,帐边战旗迎风哗哗作响。
凝望为风拂动的旗帜,呆伫半晌,随着一声长长的呼气,也不知怎地,赵当世刹那间觉得释然了。
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休整了一日的石砫兵今朝整装待发。
昨日,唐崖一带赵营动向扑朔迷离,秦良玉行事谨慎,没有亲率移军,而是以不变应万变,瞧赵营能耍出什么把戏。直到大田千户所城毁兵散的消息传至,她才有点后悔,不过那时赵营早已出了唐崖,向东北移动。她判断赵营应当会进入施州卫城池守御。攻城不比野战,准备需做充分,加之天色已晚,她与众人商讨后决定次日一早再行动。怎料这又是一个误判,据斥候回报,赵营竟然没有入城,而是直接驻扎在野外,早知如此,便该趁着彼等立寨未稳冲他一波,可战机转瞬即逝,后悔已无用。
业恒提议夜袭,被她断然拒绝。夜袭之计,说上去简单,其实对于军队训练素质以及将领组织掌控能力要求极高,一个不慎,反而会玩火自焚,更何况是在坎坷曲折的山地。业恒作战经验不如她,所以会如此提议,她历经百战,自知演义、传奇中的计策的实际可行性其实绝大部分都很低。她对石砫兵的战斗力很有信心,认为不必兵行险招,只靠堂堂之阵依然可以碾压赵营,故此虽对遗失战机有些嗟叹,可也没那么放在心上。
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照下来时,石砫兵全军上下就已经埋锅造饭。秦良玉吃完饭,就接到了容美那里提供的军情,与自家斥候刚刚来禀的一模一样:赵营全军已在施州卫所西南的山地布下了阵势,观其架势,似乎是想一战定乾坤。
山峦如聚,霞光初现,秦良玉毫无畏惧:区区贼寇,再怎么厉害,终究是群泥腿子,要面对面打阵地战,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三声令炮响毕,石砫兵拔寨而行。